珍惜兩個字我很常聽,但總不懂怎樣才算實踐。
我的阿嬤是很傳統的閩南人,從小到大、甚至結了婚生了小孩都在菜園中工作。沒什麼機會讀書,國小也沒有畢業,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大會寫,幼稚園的時候,我曾想像我是老師,一筆一畫教著阿嬤寫我剛學會的注音。也不知道是想給我面子,還是真的想好好地學寫字,左撇子的阿嬤努力地在廣告傳單的背面寫出和我一樣歪七扭八的字,她笑得好開心。
她總是在笑。
不管發生什麼事,沒看過阿嬤生氣、或是對誰發怒。有一次我調皮地把阿公的電話簿畫得亂七八糟,阿公氣得跳腳,拿著棍子往我身上打。我臉上留著眼淚夾雜著鼻涕坐在地上嚎啕大哭。這時我阿嬤跑過來,雙臂用力地抱住我,苦勸阿公原諒我的無知。她好用力地保護我,從我出生到上小學前住阿嬤家的日子,阿嬤都是這樣疼著我。
我最喜歡當阿嬤的小跟班,跟著阿嬤在廚房忙進忙出,看著她熟練地炒出幾盤菜 ; 跟著阿嬤去廁所,靠在門邊等她也好 ; 最喜歡跟著阿嬤去市場買菜,有時候阿嬤會買給我禮物,比如:有著一朵笑臉小花的紅色髮箍。後來,那個髮箍上面的小花不見了,我難過了好久,翻遍了枕頭、床底,它就是不見了。即使那是一個市場就買得到的十元髮箍,在我心裡,永遠是最珍貴的寶物。
我永遠記得阿嬤仔細挑選,然後幫我戴上的樣子。看我滿足,她也笑得開心。
阿嬤常常帶我到旁邊的運動場散步,所有在運動場的場景我幾乎都想不起來了。但我記得有天走去運動場的路上,我的左手牽著阿嬤的右手,我的頭頂剛好到她的手肘,我仰起頭看著阿嬤的臉,用台語說:「阿嬤,你怎麼那麼高!」阿嬤像平常一樣掛著她的笑臉,緩緩地說:「你以後就會比我高了!」當時的我不相信,癟著嘴覺得實在是不可能。小時候我很倔將,總是有阿嬤的溫柔罩著,就像我最愛躲在阿嬤家,因為知道阿嬤是全世界最溫柔、最疼我的人。每次爸媽來接我回台北,我總是千方百計躲進房間,想盡辦法,編了各種理由想待在阿嬤家,想一直陪著阿嬤,更想要阿嬤陪著我。
現實是我不可能永遠陪著阿嬤,阿嬤也不可能永遠陪著我。
阿嬤離開一個多月了,時時想起她,還是那張掛著單純笑臉的樣子,「乖孫,乖孫」地叫我。阿嬤的眼尾瞇成一條線,嘴角揚得高高的,應該是在天上過得健康又自由自在吧。
在人生後面的那段日子,阿嬤因為治療痛苦著。沒辦法吃飯,無法說話,更不可能行動。他的眉頭時時刻刻擠在一塊,嘴巴憋得緊緊地,說一句話都顯得痛苦萬分,身體更是瘦得蜷在一起。我發現以前和阿嬤的回憶排山倒海,笑得燦爛的阿嬤、在廚房進進出出的阿嬤、牽著我去運動場的阿嬤、陪我玩阿嬤,這些回憶全都像炸彈一樣用力地丟向我,朝我攻擊而來,讓我的心臟百孔千瘡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沒有好好珍惜,沒有把握僅僅二十幾年的時間,竭盡所能地擁有更多回憶,才不至於心裡裝的都是悲傷。
偶爾回頭翻到和阿嬤的合照,想起她健步如飛的樣子,那是她在我心中永遠的模樣。阿,對了!她還是個愛玩雲霄飛車的阿嬤呢!連大人都不敢玩的遊樂設施,她卻天不怕地不怕,毫不猶豫、興沖沖地在人龍後排隊,一樣露出期待又興奮瞇著眼的笑臉。她是個單純的大孩子。
長大後的我們,拼命追求著完美而不凡的人生,
然而真正讓我們心動被憶起的,都是一點小事。 ─陳珊妮
小時候的記憶是糢糊的,但和阿嬤在一起的時光,常常清晰得浮現眼前。那些畫面讓我感覺到思念、不捨,卻也有澎湃的感動。我很開心我擁有著這段記憶,沒有人能擁有,也沒有人能替代。每當我想念了,就把一件件小事拿出來播放,細細地聽、慢慢地看、牢牢地記住。我想這就是我珍惜的方式。世界永不停止地向前跑,我也在追著時間成長、然後變老,會有好多新的生活體驗,悄悄寫進我的腦海裡。幸運的是,有段時光的回憶,會在心裡根深蒂固地住著,永不遷徙。
我曾很害怕和阿嬤錯過的時光,總讓我後悔,害怕收集的片段不足以在內心湊成完整的記憶。現在我明白,那些時時刻刻想起的小事,就是我永遠記住她的方式。我想告訴阿嬤,你說的沒錯,我的確長得比你還高了,甚至還是高一顆頭。你的乖孫也不會躲起來吵著不回家了。
還有,你送的紅色髮箍,到現在還是我最珍貴的寶物,以後也會是。